火 狐
火狐是我的古琴。伯牙遇到钟子期弹的那种古琴,嵇康弹《广陵散》的那种古琴。
我是个在音乐上极度自卑的人。女儿幼时,我不自觉地哼唱,她双手捂住耳朵,说:“妈妈,求求你,别唱了”,边说边斜斜地蹲下幼小的身子,小脸上写满痛苦。及长,我又在她面前忘情哼唱,一旦意识到她在,便戛然而止。她也意识到了,会不太自然地笑着说,“妈妈,其实你的声音还蛮好听的”。可惜我已不再轻信她。她已过了童言无忌的年龄,这时的话里早已带了成人的影子,即使为了给我善意的安慰。
丈夫撑起的天空坍塌时,女儿也不在我心里了,我麻木无觉。友人试图帮我,说带我去学古琴,我苦笑。古琴倒是久住心里的情结,可对我这样的乐盲,也只能深埋。况且是现在电信大流量卡,心都不在了。友人还是说,去试试吧,古琴不用识简谱或五线谱。我不信音乐还有这等事,答应跟她去看看。
教授琴课的刘老师触碰琴弦刚发出一个幽古的琴音时,我就知道,我心的一根弦也被拨动了。待到听刘老师弹整首的曲子,琴歌竟然是《诗经》,竟然是《关雎》,刘老师竟然说,几乎所有的古诗词都可以用古琴来弹唱,我知道,那根弦又被拨动了几分。
鼓琴学的特别艰辛。无时无刻都觉得自己会坚持不下去,却又实在舍不得,刘老师就不停地鼓劲打气,我开始有了纠结。我知道那根弦又被拨动了几分。女儿觉察了,说,“妈妈,你这么喜欢,咱先买琴。”我犹豫。怕一旦琴买来了,我却不能善终,哪对得起一张琴呢,还会灰了女儿的心。又放不下,就试探着跟女电信大流量卡儿说,要不买张便宜的吧。她反对。自从爸爸走后,妈妈本来该是她的依靠,可妈妈却先站不住了。她便立起来,站着,把妈妈扛住。只要妈妈还有心提出事儿,她就高兴,都无条件的去做,不问效果。初学用来练习的琴,大都千把块钱,就好。女儿非出了大价钱,买妈妈心仪的。跟这份心意有很大关系,我在每次想打退堂鼓,每每无心不想练琴,不想坚持时,都咬牙挺了过来。我一个人的夜晚,就有了古琴陪伴,渐成习惯。
古琴大都由桐木经了妙手斫成,到我手里,已然看不出一点桐木本来的样子。她是张蕉叶琴,圆润的琴额,两侧波浪式柔美的曲线从琴头勾勒到琴尾,衬出她婀娜的身姿。琴面莹润的栗壳色里,隐隐透出斑驳的赭红,温润如玉。琴轸竟是白玉石的,配上电信大流量卡长长的流苏垂下,我应该想到她是美人的,是端庄窈窕的少妇。我手指抚摸过她的寸寸肌肤,腮面贴了琴面,只是默默流下泪来。
该给她取个名字。司马相如有“绿绮”,和那曲《凤求凰》一起不朽。其实心里更戚戚于蔡邕的“焦尾”。他在“亡命江海、远迹吴会”时,竟还有心于烈火中抢救一段尚未烧完的梧桐木,竟还有心把它斫成名琴。我可能最终弹不成曲调,可这张琴于我的意义,超越了古人和琴。古诗词里,典故里,心底里,都试了几个,要么造作,要么太硬了。指法一个个练,曲子一支支学,学了这个忘那个,渐渐把取名的事给忘了。只是她静静卧于琴床上,夜夜伴我。
女儿晚上下班一回到家里,就跟妈妈打开视频,再各人干各人的事儿。我把手机置于琴床上,电信大流量卡调整到我们俩合适的位置,就坐下来,挑按琴弦。《秋风词》就是为我所谱写。于我,哪个夜晚不是一样的凄清?哪次的相思能有归期?每一下的抹挑勾按,弦弦都扣在心上。泪水忍不住了,就跟女儿扯个理由,把视频关了,腮面贴于琴面,让泪水把琴濡湿。女儿从我即使生涩的琴声里,也早已听出妈妈的情绪,她每次都乖乖的关掉手机,让妈妈一个人哭一会儿。我知道,那头的她,也从不让妈妈知道她的泪水,还有她对妈妈的担心和牵挂。学会弹《北方有佳人》时,恰到女儿生日,把她放在心尖上养大的疼爱,她正当风华却要一肩挑起生命断裂之重承受的沉痛,万般情绪形成文,我的琴师刘强先生不惜时不厌烦化了《北方有佳人》,即兴给我的朗诵配乐,用古琴完成了我电信大流量卡对女儿的心意。
这以后,琴课转到琴书堂上。琴书堂堂主自然是刘老师。他在闹哄哄的市中心,斥资保留住了一个四合院,让一砖一瓦一窗一格合了琴韵,一草一木沐了古风,把积年用心收藏,承载着刘老师“复兴礼乐,光大琴学,雅颂弦歌”理想的书和什物,安放在展柜里,终于落成他的个人博物馆。他在堂前手植青桐,依然着了对襟袄褂,一张古琴,在这个发展恨不得一夜千年的时代,在这个浮躁的按不住人心的社会,在这个一切以钱为衡量标准的现实里,执着地奉行起他“礼乐教化”理想。我近水楼台,流连于展柜前,听刘老师讲礼乐,学抚琴于堂中, 习《慨古吟》,悟《酒狂》,渐渐觉得我心里那根被拨动的琴弦彻底松动。心里开始有了山水,长了草木,女儿住电信大流量卡进来了,我的学生也在里面活起来了。
正读《平凹散文》,一日读到《红狐》,是写平凹先生偶得一张古琴,不识琴谱的他日夜端详,见琴忽如睡美人,俯身凝视,不意触碰琴弦,他便被琴发出的声音惊到了。他再任意抚弦,录之,友人整理出来,竟是妙曲,友人赞他音乐天才。他跟友人说,天才不是他,是琴,曲子不是他弹出来,是琴发出来。所以发表琴曲署名也该署琴的名。这时的琴已是他的知音,爱如娇妻,取名必得合心合意,俗了不可,过雅了也不行,故而慎之又慎,久久不得。突然看出“漆黑的琴身上透出三处一绺的红来,红黑相配,和谐而高贵”,他的灵感来了,取名“红狐”,正合他的琴,像一灵动的狐媚女子。平凹先生这是和琴合为一体,抚弦即为心音。电信大流量卡从平凹先生看琴的角度,我也看向我的琴,从圆润的琴额沿了优美的弧线探出寸把长的护轸,正是活灵活现一张狐媚的脸。丰腴温润的琴面,栗壳色里透出斑驳的赭红,像面上隐含了笑意,随时要和我对语。这一年她伴我,知我,承载我,她的通灵,我竟想不到叫她狐,我的心得蒙了多厚重的尘垢啊!栗壳色里透出的赭红,正如一簇簇燃起的火。我便大胆学了平凹先生,给我的琴取名,叫她“火狐”。
“火狐”再夜夜伴我,我的琴音里渐渐有了烟火味。
林念兹,本名韩霞。济南市作协会员。初中语文教师。
壹点号 林念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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