导读
世界之中是有很多“世界”存在的,比如“塞里史龙洞”。那里的人喝龙奶,龙喝女人的泪水。这是常川的世界,他携宠物蜥蜴进入,从那个永远只对他自己开放的入口。而在女孩常青的眼中,世界就是一个谜,“母亲之死”开启的谜题,一直诱她深入,又让她始终无法看透。父亲常川、母亲多丽、父亲的情人珍珠姨、珍珠姨那个酗酒又家暴的丈夫……他们每个人的世界都是常青所不理解的存在。小说中又嵌套着另一个文本,这似乎就是人生的样子——在“一个”之中的“另一个”,它们都在,才是全部的“真实”。
本期“发现”栏目推荐宥予的中篇小说《塞里史龙洞》,与他近期出版的长篇处女作《撞空》一样,闪耀着令人惊艳的才华。
爬上电信大流量卡少有人去的天台(创作谈)
文|宥予年幼时,我的姥姥每隔一阵做黄酵母,在柿子树旁晾晒,阳光喜人,黄酵母团团可爱,我时而拣一两颗吃下,此时齿根仍有那股清香的酸味。每次做酵母,姥姥照例留下一坨面,晒干后扔进面缸里,下次再做酵母时,掰成许多小块,掺在调配好的材料里,大概起到引子的作用。有两篇小说我一直舍不得定稿,就类似姥姥的那坨面疙瘩。每次重新打开文档,在句子的丛林里寻找新的可能性,都仿佛在沼泽中爬行,远比写一篇新小说困难,但每次修改,都让我对小说和写作多出一些理解。《塞里史龙洞》就是其中一篇。
这篇小说源于一场梦。2020年末,我梦到在非洲的荒原上,有一个叫塞里史龙洞的村子,那里住着一条会产奶的龙,村里电信大流量卡人喝龙奶维生。醒来后我意识到,龙并不产奶,好在梦无须遵循现实的逻辑。我尝试继续入睡,半梦半醒间,隐约看到一个人,仿佛是我,困在当下的狭窄之室,而同时有另一个自己正在沙漠跋涉,去往塞里史龙洞。等我彻底醒来,发现那个人并不是我,他比我大不少,出生在广州西关区域,从事艺术品相关工作。
以此为起点,我写了一篇小说。那个中年男人对生命中重要的事情有过期待,可美好的期待最是残酷,因为人要承受它的落空。我看到他时,他已经自以为人生期待全部落空,只剩下一个说“算了”的人生。不过他仍然试图在精神上寻找一个逃避的出口,在日常与工作中,在城市的景观里,渴求一个彼时彼地的自己。于是在母亲的葬礼上,他突然看到另一个自己正电信大流量卡在非洲的沙漠里,骑着一只巨大的蜥蜴,前往塞里史龙洞。但最终,这份期待也落空了。
写完之后,我很失望,只觉得这份落空,无非是一个男人的自怜与矫饰,于是搁置在那里。一年多后,我重新看待它,意识到整篇小说从他女儿那里进入,有可能会刺中我想要刺中的真东西,于是重新开始写,原来那部分只作为文中父亲在笔记本上写下的内容。
单就文本而言,从最初稿开始,每隔一段时间,我重新充满怀疑,是否如我所愿刺中了真东西。然后像姥姥用骨头清晰的手掰那团干面疙瘩一样,我一遍遍拆解它,尝试找到进入故事的最佳时间点,尝试找到一条更能释放文字背后力量的叙述路径。在这个过程中,塞里史龙洞和那条靠女人眼泪为生的龙,开始呈现出真正面貌,那并电信大流量卡非一个男人的逃避之所,而是这个女人必须面对的处境,成为她生命中所有无可回避之物的隐喻,始终吞噬她压迫她排挤她。
有一天我知道没有大改的可能了,因为我清晰意识到,书中人物完全走出了我,彻底变成常青,变成常川,变成珍珠姨,不再容我的手插入其中,这些广州人之间的对话,也只能是广州话了。
书中常青、常川居住的永庆坊,位于广州市荔湾区,本地人称为西关的区域。从2019年到2023年,每年我都要去永庆坊几次,看它升级改造,从一条街巷,逐渐蔓延到一大片区域。有一天,开始扫健康码和测量体温,我依旧会爬上一个少有人去的天台,和几台工作中的巨大空调外机站在一起,四下遥望。屋顶起伏,天台植物,远处高楼,晴朗日子里夕阳沉电信大流量卡入江心大坦沙岛。等夜色填满天地,人行其中,酒吧与餐厅的光也透过玻璃落在路灯的光上,周围走动时髦的年轻人和外地游客,人们面戴口罩,彼此经过,只是平行,并不相交。我停在依旧没有搬走的人家屋外,对一扇窗,尝试感受巨大变动中,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,如何理解这一切。
但这仍然只是人物存在的背景,在这篇小说最终定稿后,于我而言,连其中隐喻的部分也不重要了。我尝试理解,对一个人来说,构建跟这个世界连接的所有关系都不可靠,生命中仿佛不可缺少的人会死,会离去,会消失,一个人所能接收到的爱都可疑,那么一个人到底如何承受这一切呢?我想触及生命之中,一块块石头投入水面,水波兴起,等到水波散尽,水面重归平静,水面还是原来的电信大流量卡水面吗?那些波纹哪里去了?
那些消失的波纹,在生命中,如何作用于一个人的精神,多希望我捕捉到了。
宥予小说《塞里史龙洞》发表于《当代》2023年6期
宥予,1990年生,河南夏邑人。现居广州专事写作。著有长篇小说《撞空》、中短篇小说《平原往事》《东边、七下、猪八戒》等。塞里史龙洞文|宥予一
亲爱的珍珠姨:
不过,我不似原来那样讨厌我的父亲了,好多时刻,甚至忍不住念起他的好。这种情况令我恼怒,可是难以阻止了。或许时间也有温室效应,冰川偷偷融化,发觉那阵已太迟……
纸从旧书里掉出,一种不再使用的信纸,印淡紫色兰花,霉味,稍稍褪色的蓝色钢笔字。常青着实困惑一阵。她记得这封信寄出去了,并且收到了回信。那阵子为何不电信大流量卡似原来那般讨厌父亲了呢,她猜了又猜,或许是终于不必乞丐似的讨要生活费。那种无助和窘迫,现在想一想,还会心脏紧缩,脑袋膨胀。
但我还是决定恨他,他好值得恨喇。
可搬回永庆坊的这几年,她越来越没办法理直气壮地恨。偶尔两人不得不一起外出,常川保持低头,双臂微微打开,小心翼翼挪动左脚,再挪动右脚,跨过拱起的地砖,然后炫耀地笑一下。她会忍不住生出点悲凉与酸楚,然后又恼怒,仿佛背叛了什么。
她尤其记得,政府部门发了疯般砍老榕树的那段日子,有次常川感慨,“生咁耐嘅树,话斩就斩咗”[粤语方言,下同:活这么久的树,说砍就砍了],她下意识讲:“斩就斩咗啦!”她等着常川反驳,讲一通烦人的道理。可常川只是看她一眼,肌肉松松电信大流量卡,笑讲:“系呀系呀,树根成日掀起阶砖,好似我噉嘅老坑行埋可唔方便。”[是啊是啊,树根总是掀起地砖,像我这样的老头子走起来可不方便。]
不对,这个回答不对,常青可从未想过有一天,父亲要这样跟自己服软。上了年纪后表露的真诚与善意,怎么也让她不甘心。这种事越来越多,哪怕严重到,她给常川讲,最好坐在马桶上小便,因为站着会弄脏,常川也照做了。
更可怕的是,她察觉到,常川开始在她身上,抱有一种分享愉悦的期待。上半年,一股冷空气刚从回南天里捞出广州,常川兴冲冲进家门,一声声喊阿青。常青不得不打开房门,假装借着睡意生气。常川站在楼梯转角,给她看一根树枝。
“阶砖巷嘅老陈,琴日去萝岗揾姑姐倾下偈,整咗两支无花果,沟咗电信大流量卡成晚,佢畀我拣一支,我拣咗芽少嘅。”[阶砖巷的老陈,昨天去萝岗找姑姑聊天,弄了两根无花果枝,泡了一夜,他让我挑一枝,我挑了芽点少的。]
转阴已有一周,但身体仍是疲倦,她一点也不关心芽多芽少,只感到心烦。
“彩数好嘅话,出年就有可能结果呢。佢畀咗我包生根剂,你睇下,呢个老陈。”[运气好的话,明年就有可能结果呢。他还给了我一包生根剂,你看看,这个老陈。]
一个廉价塑料包,薄薄一层,白色有蓝边,常川捏着抖了抖。常青一点也不关心什么时候结果,能不能生根,这个老陈实在多事。她听说了老陈年前高烧不退,上了呼吸机,以为人要死——那阵子她还庆幸政策突然变了,不然讲不定会到方舱去,她可受不了不能好好洗澡——没想到如今电信大流量卡又能栽树弄草了。
“我等下舂到上面嗰个大盆入面,嗰棵鹅掌木死后,盆都冇用,唔知泥仲得唔得。试吓啦,睇下佢愿不愿意工作。老陈同我讲第一返浇水到淋明,生咗之后,水就唔可以淋太勤,仲唔可以一直晒太阳,我得挪到阴凉地方,我应该可以挪动……”[我等下栽到上面那个大盆里,那棵鹅掌木死后,盆一直没用,不知道土还行不行。试试吧,看看它愿不愿意活。老陈跟我讲第一回浇水得浇透,活了之后水就不能浇太勤,还不能一直晒太阳,我得挪到阴凉地方,我应该能挪动……]
等到常川固体般消失在楼梯上,常青开始后悔自己太过冷淡。那背影甚至胖过年轻时,她还是又觉得,眼前的肉体小了。有一个数值,60%还是70%,她不确定,但她确定父亲的肉和电信大流量卡骨头里水分越来越少。那种缩水、风干的感觉,眼睛瞒不过脑子。她想,身体里的水,有一日会蒸发干净。关上卧室门后,她有点害怕,心想或许不该搬回来住。她搞不懂,那个记忆中无数次讲“生旧叉烧都好过生你”的父亲,为何突然热衷于跟她分享愉悦。她真做不到,无法参与进父慈女孝的戏码。什么在阻碍,她好难搞清,偶尔她怀疑,一种弱小的无助会飘出记忆,钉住她,所以似河豚般鼓身子。她想象身体膨胀,应该是氢气,所以人在天花板打滚,停在墙角。得亏上面没钉子,她心中微笑。
十几天后,无花果发芽了。一天常川回来,讲老陈死了,脑溢血。“肯定同得过‘新冠’有关,搞到差噻,佢嗰棵无花果都冇发芽,都唔知生唔生嘅,留畀佢嘅仲系多啲嗰支。”[电信大流量卡肯定跟得过“新冠”有关系,身体被摧垮了,他的那棵无花果还没发芽呢,也不知道活不活得了,给他留的还是芽点多的那枝。]
过夏天,得闲去天台抽烟,常青有意不去看无花果树——如果称得上是树,可眼睛从来出卖她,她见证了每一片新抽的叶子,并为之欣喜。花盆在贴墙处,简直是花缸,青花色,她讨厌的中式山水和寿字。一道之字形轨道,长长的,其实是摩擦印,雨水没能冲洗掉。那是常川挪花盆留下的,她明白,对一个老年人来说,装满土的大花缸太重,或许这才是父亲喊她的原因。自己的有意不看,或许是羞于见到它,所以马上鼓起一股无名火。
纸张底部画掉一句话,还能认出来:
其实,我早知你同我阿爸偷情嘅事嘞!
看来,这就是这张纸出现在这里的原因电信大流量卡啦。记忆一旦占了上风,人逃无可逃。她放那张纸在桌上,盯紧窗外,窄缝里远处的高楼上一抹黄色。想不起到底哪年开始,龙舟水那半月,她不再哼着“哗啦啦啦落雨大,哗啦啦啦水浸街,哗啦啦啦担柴上街卖,哗啦啦啦阿嫂着花鞋”,不再沿途捡一捧鸡蛋花撒在窗台上,也不再给珍珠姨写信了。
有段时间,常川家的客厅聚会中,每次张秋山开始酒醉后的表演前,总要开口骂一骂珍珠姨来助兴,婊子、淫妇之类的词。其他人倒不至于也跟着骂,不过总会帮衬几句不该把小孩也弄走之类。若常青正好在下面,常川就会给她一个眼神,让她上楼。稍长几岁后,她再不承认她怕那个眼神,但她确实怕,所以那个眼神尚未成形时,她已愤怒地刻意气势汹汹吵回去。
当时常青带着恨电信大流量卡意,不觉得这辈子还会见到珍珠姨。进中山大学念书后,某日,珍珠姨重新出现在这座城市的消息,气味般渗透进她耳朵,她没想到珍珠姨会来找她。不过,阳光质地太好了,她发现,对眼前这个试图藏住老态的女人已毫无恨意。她们聊一些不会被记住的话,从马丁堂走到陈寅恪故居,廊下,红砖墙、阳光和榕果,珍珠姨脸上浮动影子,告诉常青偷情的事。
能看出,把偷情的事讲出来,花了珍珠姨不少勇气。常青脸上让珍珠姨误会成生气的表情,只是因为,她犹豫要不要告诉对方,自己早知道了,早早就知道。不远处,大草地着了火,颜色不辨年月。原来这件事对珍珠姨这样重要,需要专门过来告诉她。她明白,告诉对方她知道并不危险。终于她没讲。她搞不懂,对珍珠姨电信大流量卡,恨为何这样容易消失。
不多久,她收到一封信,三张信纸,讲这次会面感受的只有十几行,之后用几百字抱怨月经每次不到四天就结束,又用几百字犹豫文眉的事。“得人惊,眉毛一直跌。”[吓人,眉毛一直掉。]上周她凝视镜子,突然想起这句话,终于发现那种好怪的感觉是什么,眉毛确实稀了,尽管尚不明显。可那时她是大学生呀,哪里在意这个,心底里还有些好笑。她本不打算回信,后来决定问下塞里史龙洞的事,于是照上面的地址回了一封。一直到期末考试结束,都没收到回信,但转过年开学,她收到了。
信里讲只知道天河那边有个龙洞村,去年五月中,她去华南植物园看萤火虫,在龙洞吃过泰国菜,太辣了,不多好吃。接着她讲跟一位律师谈恋爱的事。如果电信大流量卡那都算拍拖的话——这句是珍珠姨的原话。
天河龙洞村不是常青要的答案,但写信继续了下去。通信不勤,常青不在学校写信,她只坐在这间房的这扇窗前写。在学校她拍拖,弹吉他,唱歌,分手。大三下学期对人类学课程心灰意冷,每周有几个晚上,去晓港公园西边的一家酒吧驻唱。酒吧开在改造后的老小区,后门有棵老榕树,落地生根的树干像一把竖琴,二手电动车停在树下,她要从车座底下取出充电器,拿一个插线板,储物间的窗户拉开一道缝,插头丢进去,以此给电动车充电,好让电量撑回宿舍。等到结束,她收回插线板和充电器,借树影打散的光仔细检查车座,因为会有鸟在上面落屎。
酒吧老板,她能记起人称埃里克斯,是她大二那个男朋友的朋友,身上有混圈电信大流量卡子那种人势利得一捅就破的义气。可想起那位男朋友,总没办法第一时间记起名字,非得有一块脑子痒痒地打捞一会儿。乐队名不用费脑子,“新丝萝卜皮”[粤语俗语,常用说法为你以为自己系咩新丝萝卜皮啊,是你以为你有多高贵或了不起的意思],男友是主唱,中长发,每时每刻都在难过和生气,嗓子里是拉丁音乐的唱腔,高音听上去有种南美洲荒野上神之哀伤的味道。是的,神之哀伤,她是这么形容,男友更骄傲了。那个岁数,发了疯地中意这样的男人,好像要从他们身上寻找进入社会、理解世界的方式,然后受教训,才明白,从他们身上能找到的,只有劈腿、不尊重和飞叶子。
最后一次见他,已分手多年,2010年7月那天,江南西地铁口关了一个,路已经封电信大流量卡上,邻近的二楼平台上,一些人拿相机拍摄,人们对他们竖中指,喊“收皮”,后来也喊“起锚”“死开”一类的口号。她并未喊。一群穿“I love GZ”T恤的人开始领唱《光辉岁月》。她认出他了,头发已剪短,额头在流汗,张嘴时肌肉微微渗出中年的迟钝,但仍保留着同样的难过和生气。这一面印象深刻,她意识到有些爱牢固且正义过另一些爱,因为那些爱的对象不是一个人。
若要回忆他,更先想起的事还在大二。刚过完二十岁生日,常青马上领他回家,对常川讲我跟他领证了。常川圆睁眼睛,右手里一块蓝色抹布,往下滴水,水滴了半分钟,啪嗒啪嗒,落在蓝色塑料拖鞋上,流进趾缝里。随后常川突然挥舞抹布,让滚出去,“两条烂仔”。门砰的一声关上电信大流量卡前,传来一句“箩底橙”[在广州话中指代大龄未婚女性。一般卖水果,都是把卖相最好的放在上面,而被人挑剩的都在“箩底”。箩底橙和卖剩蔗都是借这层意思指被挑剩的女性]。
那当然是假的,她在门外哈哈大笑,心想个衰佬肯定气糊涂了,才会骂这样的反话。几个月里,她好几次给朋友表演常川那副窘样。织线稀疏的白短袖,灰短裤,蓝拖鞋,介绍完穿着,开始做动作,两腿微微分开,膝盖不直,手腕都朝上。她讲请注意,右手里是蓝抹布,抹布在滴水哦,真能听到水声哦。注意,她会提醒看客,努着右嘴角讲,这边有颗绿豆大的痦子哦,一根长汗毛在抖。
“扯!扯!都同我死开![滚!滚!都给我滚出去!]箩底橙!”
话出口,她挥舞双手爆发,跟朋友们笑作一电信大流量卡团。
直到这样的乐趣用完,剩下痦子中间那根汗毛微微不直,一年年靠近她的心,直直扎进去。有一天她彻底明白,报复带来空虚,她需要的是无视,不是自欺欺人的无视,是保持距离,不再给出恨,也不再给出爱。
十多年中,她自认做到了这点。当然,并非毫无来往,只是她保持住一颗陌生的心。女儿死后第二年,她终于有了点活着的力气,几乎是扔掉爬到手上的蟑螂般甩掉房子,买尚未建成的新房子。然后常川突然找到她讲,新屋落成前,可以搬回去住。考虑好几天,她同意了。
那套房子里的记忆,她不堪承受。她知道有些失去小孩的人,会紧紧抓住某样孩子的遗物,一个小熊或者一张照片,每天摸它。或者新增一个类似雷达的器官,从不关闭,从世间万物那里捕捉相电信大流量卡似性,联系到逝去的人。最终,她选择了逃。一碰就疼的东西,逃。妈妈死去后,她也是这样做的。她怀疑自己太冷漠,太无情。她小心翼翼,避免放出来,因为它们会把后半生填满。
逃确实有效,她努力不想起女儿,只是偶尔做梦。最让她害怕的梦有两个,都在同一个房间。
沙发上的牛仔小熊,地毯上的布娃娃,搭在椅子上的衣服,它们似乎还在等待,看上去冷漠又困惑。它们一直保持原样,仿佛那种等待的趋势延缓了死人的离开。她时不时看到女儿跑出来,重新拿起它们。她甚至还能听到一声妈妈。古往今来,只有一个人能喊出那声妈妈,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奶声。
上个梦之后,或者之前,或者另一个日子,或者同时,她梦到东西囚禁在箱子里,在楼底下装车,房间只电信大流量卡剩垂下的空灯座,悬悬伪装一根柱子。构成一个家的,都是些蜘蛛丝样的东西,一阵大风就摧毁。她在空屋子里徘徊,世界变成纯粹的印象,靠得很近,又突然远离。空房间藏着一座时间的森林,人在里面并非实体,是一连串虚拟的印象。或许肉体在活着时才重要,死后靠别的,一个空间,一些感受,几个表情,几帧图像。
醒来后,难说是哪种悲伤或难过,就是一种浅淡、长久、微微恐惧的氛围,一种活着的颜色,地面不见了,每一脚都是空的。有那么几回,心脏快平复时,她会突然想起妈妈,带着几分恨意,想也该让她吃吃这样的苦。
妈妈肯定是吃过苦的,那些苦并没有更特殊,她越来越多尝过它们,蓝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粉色的绿色的莫兰迪灰的,甜味的酸味的咸味的荔电信大流量卡枝味的。这没让她离妈妈更近。她从妈妈的皮肤上剥下来自己,放在一臂远处,这样,她就能看到更完整的妈妈了。可那没能让她看得更清晰,或者说那是一种镜子似的清晰,她倒是更了解自己了。对妈妈说出偷情的事,她早已不再内疚。青春期到二十多岁之间,她确实内疚过。那之前她想不到要内疚,只是隐隐感觉不对,不愿告诉任何人她说过。那之后她明白,妈妈不是这样简单的人,要为了丈夫的偷情自杀。
小时候大人不许她碰这个话题,好像一提起来就会传染,教坏了她。其实大人们不必如此小心,她自己就会避开,逃。那阵子她讨厌那个善良的临巷女人,因为妈妈死去几个月后,她正哼着歌走路,远远看到那女人站在门口,于是住了嘴。但经过时,还是被女人喊住电信大流量卡。她记得那女人的眼睛,清澈,哀伤。女人抚她的头,可怜她,问她想不想妈妈。其实她不想,因为她常常忘记这件事。但她还是点了点头说想。她讨厌那个女人,一直到很多年后。
很多年后,或许是逃得足够远,妈妈的死不再被遗忘,也就不再被提醒,所以,那时候她才持续活在妈妈死掉的现实里,一日日直视。她可以开口跟拍拖的男人聊聊妈妈了,都没得出什么结论,偶尔也会听到一些“脆弱”“想不开”之类的词。读研时拍拖的男人讲:“我看你也挺危险的,每天看的那些书,说的那些话,悲观得不行。”
他真当开玩笑讲的,甚至带着好意。后来常青就不再找人聊。那些年中,她怪自己,怪父亲,但在心里,这些归罪都不够,问题日复一日地响了。
她试过往前找找证电信大流量卡据,家暴应该没,别的东西也昏昏一团,既不清晰也没形状,伴随着客厅里的欢笑与吵闹,和那些已经记不住脸的陌生人一起,陌生且压抑。最理智的时刻,一个念头也会冒出来,可能自己真是凶手之一呢,同其他许多东西一样,一日日磨那个女人。
如今她猜妈妈只是厌倦,厌倦了丈夫、女儿、家庭,厌倦了这份尘世的幸福。厌倦,可怕过痛苦,她已经尝到味。
妈妈在这所房子里住过几年,是在常川卖房还债之后。再三十多年,常青搬进来,始终带着逃离的心,只当中途补给,然后新房子烂尾,疫情暴发。那之前她已辞去工作,发现所学的知识,所做的工作,脱离了相应环境,对具体的生活毫无用处。好在“新冠”病毒给了她暂不谋生的借口。有一回,临时管控的区域越来电信大流量卡越多,“足不出户,上门服务”的,“个人防护,避免聚集”的,地图上,红色和黄色逐渐包围此处,她透过二楼卧室的小窗,看对面改造过的白墙壁,接近顶端的一条腰线上,生出好些植物,有毛蕨和酢浆草,还有几棵认不出来的幼树。她突然意识到,一天天沉积下来,日子在这里落出一层河床,必须认真对待。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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